關於外表放空,但內心卻萬般計較的青春 - 羅展鵬

文/當代藝術新聞總編 鄭乃銘


Dan Brown在他那本《Angels & Demons》小說裡,透過梵蒂岡的總司庫卡羅‧凡特雷思卡講了這麼一段話說『… 就連那些保證要讓我們結合在一起的科技,都只是讓我們更分隔而已。現在我們人人都可以透過電子設備聯繫全球,卻覺淂全然孤立。我們不斷面對著暴力、分歧、破裂與背叛。多疑變成了美德、憤世譏諷和要求提出證據變成了開明思想,人類現在的沮喪和挫敗感已經超越以往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時期,…』。

這段話,很沉重點出宗教與科學長時間那種既對立卻又擺脫不掉濡沫相依的牽絆。科技不斷更新了人類生活的基本需求,卻始終沒有提出對人性更昇華的路徑,使得宗教只好不斷企圖去補強這兩者間的失衡現象。我不太清楚,到底會有多少人對Dan Brown這番話有所感念,就如同很多人看Dan Brown的小說,始終沒有看到他企圖通過宗教的語徑,來探觸因為環境受到科技發明日漸精進之後;卻相對出現越來越碩大嚴重的人性黑洞。

Dan Brown的這段描述,讓我有了一個機會重新來看現階段年輕的世代。如果,把時間的座標定階在1980年後所出生的世代身上,這個族群幾乎是被科技給全然包裹住的一個世代。可是,截至目前為止,社會學者卻都還沒有察覺到;他們卻也是精神虛空最嚴重的一個世代。畢竟,科技無法教化思想,也無法解決人倫的溫度,當翻新的科技發明讓人類身軀不斷往前傾倒之時,似乎人的靈魂也就不斷往後仰;隨時都有可能被抽離開軀體。科技確實無法給予了靈魂有任何重量感,人類其實很難在這個全然扁平化的網路生活空間中,意識到當晶片越來越薄,經濟的利潤相對就越來越高,而人類的精神則變得越來越空虛。

Dan Brown書裡的這番話,讓我分外想到了羅展鵬畫裡的少女!

這位1983年出生在台灣嘉義的新世代藝術家,總讓我看到他如何在內心與靈魂做角力,為的無疑也就是在計較重量。



草莓族細胞分裂1,油彩、畫布,130X130cm,2008


表面上,他的畫當然可以攏統類歸到寫實肖像畫範疇,但這樣的形容又顯然很不夠周全,羅展鵬的架上作品,我比較想把它放到當代古典的流風來做討論。古典主義的繪畫形式,固然還是被許多藝術家所加以保留與沿用,但多數在以古典繪畫的技巧來作表現的作品中,都比較會拘泥在形式主義的敘述裡,反而沒有去思考如何賦予一個當代思維。我所謂的當代思維,指的不是在題材的選項,真確講應該是在於藝術家在創作原初,能夠把對於現世環境的思考性放到裡面來做軸心,然後再配合自己對於技巧上的剪裁。羅展鵬所運用的繪畫技巧,本質上都還恪守住傳統古典繪畫的講究,但卻也沒有如此的食古不化,比如說,他在〈草莓族青春日誌〉、〈草莓族細胞分裂〉、〈草莓族百鬼夜行〉、〈草莓族大亂鬥〉這幾個系列主題中,他展現彷若15世紀末葉的蛋彩(Tempera)技法的細膩韻味,只是他並非採取蛋彩繪畫方式,而是延用古典繪畫裡面的罩染技法;並且拉寬了這個表現技法過去比較著重使用咖啡色調的慣性,嘗試把其他顏色放到這裡面來做實驗,由於罩染法容易突顯出一種透明的潤澤感,就好像是中國瓷器的琺瑯彩,使得畫面上少女皮膚的微血管顯得更為細膩、透明。羅展鵬透過這樣的技法表現,非旦讓畫面本身形成光潔澄透的質感,也能因為觀者本身與畫面的貼近產生相互映照的依稀,畫面所產生的虛實相投,倒也點出現代人際普遍存在的疏離現象。不過,在〈紅顏歌〉系列裡,羅展鵬所呈現出來的表現方式,則有了類似中國水墨畫乾溼筆的交錯並置,在這個主題中,他讓畫面中的少女出落得更具有一股清緲的不真實感氣息,並且有著其他主題系列中少見的濃濃水份流盪在畫面上,這個主題的表現讓人想起台灣社會電腦遊戲軟體所出現「童顏巨乳」明星;這些表面上稚氣未脫,可是體態卻相當豐腴(甚至過熟)的少女,出現在電視螢幕時,總是一派無邪,但卻最吸引社會熟男的眼光覬覦。羅展鵬則抓出這樣形象底層中被壓抑或極為隱晦的情慾,採取有別於其他系列技法的表現,以更洒潑的表現將那份內心的表情給釋放了出來。

技巧的傳達,固然可以被拿來作為對於羅展鵬顯具古典繪畫風格的說法。可是,羅展鵬卻從他的作品底蘊裡面透露出一個重要訊息,那也就是說;他的繪畫是在解釋一個當下性、記載一個時代性,這個重點標顯出我過去不斷陳述的一個現實觀察,也就是當代藝術本來就是屬於斷代史;而不是一個前後要講求平仄對丈與工整傳續的刻板歷史。因此,技巧只是突顯了語言選項上的某個語體,卻不能被拿來作為繪畫派別劃分的標準。而我們也只有透過一個斷代又一個斷代的時代流程,既為歷史做了一個導流工程,同時也能讓現代人有個機會去認識不同世代的環境因素與心理轉折。



草莓族百鬼夜行1,二口女,100號,2009


羅展鵬的筆下的人,讓我想到東晉幹寶《搜神記》裡的落頭氏,也就是所謂的飛頭蠻。而事實上,羅展鵬有個雕塑新作,就叫作〈飛頭蠻〉。飛頭蠻 (Hitouban),有個有趣的典故。簡單來說,飛頭蠻指的就是長頸妖怪;脖子比長頸鹿還要長的怪物。牠們是那種在白天與常人無異,但到了夜晚則會出現脖子不斷變長,甚至能夠有頭與身子分離的能力,直到雞鳴則才回復原狀。在古書中記載,飛頭蠻最喜歡化身為女性,趁著夜晚變身的時候,脖子可以飛到自己喜愛的男子睡房去窺伺。飛頭蠻嚴格上又分成兩種,一種是脖子會伸長但不會飛出去;則稱之為轆轤首(Rokurokubi),這就好比我們所熟悉的水井那轉動汲水桶的轆轤,只能被固定在某個地方而不能隨意移動。另外一種則是指脖子能夠變長,頭能飛出去也能飛回來回復原狀,具有個人自主意識能力的妖怪,只是一旦早上無法恢復則就會死亡。長頸妖怪的流傳不僅是中國,日本、南美洲、波蘭都有這樣的民間傳言。由於,出現在所有文本中的飛頭蠻,並沒有強烈指涉出到底對人類產生多大的傷害或影響,甚至都很偏執地選擇了一份俗世的眷戀。奇異的是,有些飛頭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夜晚會變身!這樣的形容,在現代社會應該也就是所謂多面向性,也格外讓我想到現在年輕世代的草莓族。表面上,這些人確實與一般人無異,但實際上這些人正面臨的環境變化卻與其它世代有極大懸殊性,正因為環境的質變,更加使得這些人都有一種習慣性在外表放空;但在內心卻潛藏著極端焦慮與不安的惶惑,心理的計較與外表就形成極大矛盾。因此,草莓族經常會透過外在一些角色扮演,去企圖強化內心某種不安全感,這其實就有點回到Dan Brown所講『人類現在的沮喪和挫敗感已經超越以往人類歷史上的任何時期』。假設,我們能夠具備像X光機得以透視現階段世代內心的虛空,那恐怕就能清楚看到我們所謂無憂慮一代,在內心未必如外表所表現的不在乎。

羅展鵬由於自己就是草莓族世代,相對之下也很明白自己內心與環境的對話關係,儘管他是透過女生的形象來作為畫面的訴求,但把關切的視野拉高來看,他何嘗不也在訴說著自己的故事與心情。我在羅展鵬的藝術裡面,看到他對於感情的不確定性、感受到他對於人性的遲疑,他在一個極度寫實的筆觸結構裡面,赤裸地曝曬著自己內心長期以來潮濕的不安全感,我覺得,這樣的不安全感不單單只是屬於他個人,更能放開來檢視普遍的眾生。當然,羅展鵬的這份心境,與他的童年際遇有著無法割除的關係。

羅展鵬從小就生長在父母離異家庭,個性敦實卻不擅於表達感情的父親,給羅展鵬的印象是不斷的忙碌與忙碌,父子之間鮮少有交談的時候,小時候的羅展鵬唯一的朋友,就是電視機。雖然,後來跟著爺爺住,但羅展鵬的世界還是孤獨多過於熱鬧。在學校讀的是放牛班,身體也不是挺好,小時候的羅展鵬不管是在學校或家裡都是處於封閉狀態,他只愛畫漫畫;在畫漫畫的時候,小小羅展鵬是個巨人,是個能夠完成眾多夢想的英雄、是個有影響力的人、是個備受眾人注視與呵護的焦點。走出了漫畫的幻想性空間,羅展鵬從小的時候就非常會參加各種競賽,而且也經常得獎。他說「我不曉得為何會這樣想!但從參加比賽、得獎,我就會覺得,得獎就會有獎金,有獎金也就能證明自己能力的存在,也能被人注意。我常夢想在受獎的時候,我的父親會突然出現,帶給我極大的驚喜。但是,我得過很多次獎,我的父親一次也沒出現過,我曾渴望他出現,但也想過如果他出現;我會裝著一點也不在乎。從以前到現在,我始終沒有擺脫掉這個既期望又怕受傷害的矛盾恨意」。羅展鵬在高中的時候,就打定主意要當個藝術家,只是,他的重考費用竟然不是父母親拿出來,而是來自疼愛他的老師贊助的。2005年,他考上台北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這個好不容易圓夢的場域,更教他百感交集。同學對學習的不經心,格外突顯出羅展鵬那種萬分珍惜的內心潔癖。大學時期的羅展鵬,偏激與憤世,對於同學的輕漫態度非常看不慣,尤其自己經歷諸多困頓,好不容易跨入大學門檻且還得半工半讀才能支付學費,而同學對功課的不在意,這些更加使得羅展鵬與同學之間距離越拉越遠。大一,他就到街頭幫人畫像。大二,他想辦法成立畫室教人畫畫。同時,他還不斷參加台灣的各種美展競賽。「我經常處於一種焦慮的狀態,一種很怕自己沒有錢的焦慮。我發現,這樣的心理跟著我好久,從小到大,我的父母幾乎都沒有拿錢出來養我,即便是有;也是不充裕。我的心上始終有個陰影壓著,我得要自己想辦法賺錢,否則,就沒有了;就都沒有了」。生活當中充斥著種種不確定性,使得羅展鵬的心是浮在雲際;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踩空墬落而跌個粉碎。2008年,父親自殺未遂,讓羅展鵬首度發現原來從小認為是個巨人的父親;到底還是需要人來保護。這個心理的轉折,儘管讓自己看父親的角度變得不同,但父子之間數十年的隔閡也不是一夕之間能夠填平。羅展鵬急切要讓父親來分享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點在藝術創作上的成果,不擅言詞的父親只是更羞怯。父子之間想要建築起來的分享心理,也只能靠著時間來慢慢成全。

正因為真實生活裡的不安全感,也或許因為生活所給予羅展鵬的經驗是千瘡百孔,他所採取的描述方式,則大大跳脫傳統直白式內在傷痕敘述法,假設你夠細心去看羅展鵬筆下的女生,則會發現那些女生非常講究形象的美麗裝扮,她們都很會化妝;但都很相似,這樣的女生在台灣、上海、東京、首爾...,在世界各大都市,她們都好像是經由大頭貼拍照所獲得畫面,她們以濃妝來掩飾蒼白的臉色、以遮蓋住半邊臉的墨鏡來躲藏失重的眼神;但卻總會不小心洩露內心的情緒,嘴角顯得倉皇失措的殘退唇影、墨鏡所映射出的現實環境事物,羅展鵬在古典主義細膩的筆觸鋪陳下,將草莓族潛藏的不安與翻動完全逼退回到一個極端潔癖、工整的人物構築裡層,沒有螢光十彩、沒有淋漓鮮血,在細緻又寫實的筆意下,羅展鵬是在刻劃現世也在自我剖白。只是,他那種過於精密的技法雕琢,在我眼裡,反而更突顯出內心的不自在與焦慮。我覺得,這樣的壓抑其實不應該來自他這樣的年紀,就如同他所展現的畫面,都在一種極具精準的結構鋪陳底下,不容許出現一點差池。但,轉念又想,他一路走來,內心坑坑疤疤,如果他以這種反對比的心理方式來牽引出自己或者投射草莓族真實內心的空洞與失衡,那麼;或許這何嘗不也是一種自我療程呢?



草莓族百鬼夜行-人面瘡,兩百號


羅展鵬,總是矛盾的。他畫〈草莓族百鬼夜行〉,根本無意想要觸及人內心魔化的一面,只不過想把新世代一種莫名的邪惡表露化;一種因為現代環境過於急切與浮面,進而所引發的人格分裂症狀給牽惹出來。羅展鵬很隱晦去探觸每個現代社會都有可能存在的人性幽暗面,過去,它們出現在父母那個年代無法言明的內心妥協;目前,則是世俗眼光中不堪擠壓的草莓族,不管是過去與現在,這些人都擁有一個完整性社會角色、一個光鮮的外在,只是,卻總有不能或無法被揭露的內心傷口。我之所以無法把羅展鵬的繪畫作品放到一般70年末段、80年初新世代藝術家習慣抒寫的青春殘酷手法來做比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他埋伏於自己藝術裡面的城府過深,羅展鵬的性格中的隱性悲觀與日本質優的70年代藝術家石田徹也(Tetsuya Ishida 1973-2005)的顯性悲觀;其實是可以拿來作為研究新世代藝術家社會心理現象極佳渡口。石田徹也把日本民族在經驗過社會不同變遷之後,對人、對生命的不確定感,以相當神經質的畫面結構演繹出來,石田徹也所帶出的內心沉痛,讓人很立即感受到死亡重量。相對之下,羅展鵬的作品就顯得較有轉折,青春的少女或穿上制服的主角,他以隱性的手法來演化出外表所無法浮現的內心焦慮,這種轉喻的手法破除了傳統威權主義制規,點出了現階段草莓族在時髦、膚淺的消費性糖衣底下,精神的落點,似乎更顯得空泛且飄飄邈邈。最能貼近傳達這樣一份現代思維,莫過於羅展鵬那件〈草莓族青春日誌-5〉作品,畫面中的少女,細緻而美麗,但眼神卻呈現一股全然放空的虛無。像這樣的眼神,也往往出現在社會菁英的孩子身上!

羅展鵬固然在他的作品中,很精準把自己這個年紀的心理風貌給勾勒了出來,但我也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那些青春容顏所沒有的「體溫」,這個體溫;應該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那種溫度。而究其實,這溫度不也就是羅展鵬從小到大千轉百回一直在找的嗎?藝術家通過創作來梳理自己的內心曲折,這可以視為是對自我高度提升的期許,雖然它也能成為普世的一份寫實紀錄,但也不能過度耽溺而無法自拔,否則就會流於過度自我消費,而少了一份更開闊的天地令人期待。希望,羅展鵬能把這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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